第十放映室周润发(周润发郭富城,以及心怀主角梦的我们)
有趣的是,这两部电影从戏剧内部结构到外部受关注情况都呈现出“双雄”并立的特点。
《影》在备受专业人士和金马奖推崇的同时,豆瓣评分呈现出下跌的趋势,而《无双》则在金马奖提名颗粒无收的情况下,口碑与票房双双逆袭。
这看上去似乎又是一次艺术与商业的对峙,但从普通观众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选择题。
是选择情感参与度较高的电影,还是选择美学风格强烈的电影?
在普天同庆的国庆假期,答案不言而喻。
归根结底,二者分别在电影的两个维度进行探索,一为美学,一为叙事。
《影》并不在意自己的故事离观众的生活经验有多远,换句话说,它不需要观众有多少的情感代入,其浓重的形式感足以令自身拥有极大的阐释空间。
《无双》则在编剧上煞费苦心,借用了多部好莱坞叙事的经典创意,同时力求做到情感真实,因此电影的情感感染力大大增强。可是创意再好,终归是借来的,经验丰富的影迷看到一半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所以,饱满的情绪感染力才是《无双》最老道的地方。它能全方位带动观众的情绪,让观众跟着影片节奏一起哭一起笑,或百思特网是恍然大悟地拍大腿。
要知道,像《无双》这样的犯罪动作片做到情感真实其实并不容易,它需要剧本和表演的高度配合。
《无双》本身讲了一个“造假”的故事,犯罪行为怎样才能和买票进电影院的纯良观众产生共鸣?
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将犯罪事件中的人物无限逼近普通人。
那么,人物塑造则变得至关重要。
剧本里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演员演不出来,或是演员使出浑身解数表达情绪,角色行为却毫无逻辑,都会严重破坏影片的感染力。
非常幸运的是,《无双》遇到了无论是从实力还是自身经历都非常契合戏中身份的两位演员和编剧。
因此,《无双》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是电影文本层面与主创现实境遇层面的相映成趣,这也让它从一堆类似的港产犯罪片中脱颖而出,变成一匹真正“无双”的黑马。
“魔鬼”周润发: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如果不是周润发来演“画家”吴复生这个角色,真想象不出华语影坛还有谁可以。抑或,正是因为周润发演了“画家”吴复生,叫人不敢再想——还有谁。
电影名叫“无双”,看似老套,实则暗含深意,你既可以理解为“一生一代一双人”,也可以解读为“一山不容二虎”。
落魄画家李问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电影以他的个人成长与心态变化为隐形线索,大部分戏剧张力也是由他与吴复生的关系角力而产生。
按理说,李问才是绝对男主角,但首次观影的观众绝对会被“画家”吴复生夺走大部分注意力。
吴复生实在是一个太完美的反派角色。他智商超群,家世渊源(三代做假钞,从未失手),连杀人甩炸弹都帅得像T台走秀,帅得让所有观众失去道德判断力。
但最重要的,是他能够蛊惑人心。
在西方的叙事传统里,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必定存在强大的诱导者,通常由《圣经》中的魔鬼撒旦担任引导主角走向邪恶的职责。
而魔鬼这个形象在后人的演绎中逐渐增添了新的特质,比如雄伟的口才,出众的感召力和强大的共情力,这些人格魅力使得魔鬼的形象变得暧昧不清。
周润发饰演的,就是这样一个“魔鬼”。
但问题是,“魔鬼”毕竟不是人,他是神的邪恶化身。他在作奸犯科的同时可以打消所有人的疑虑,甚至让人想要摒弃道德和法律,死心塌地做他的追随者。
可片中的吴复生却是真实存在的人,或者说导演必须让观众相信他真实存在,才能达到情感真实以此与观众产生共鸣。
一个人去演一个神,未免太假了。
这个人物这么假,为什么他能立得住,为什么郭富城信他,观众也信他?
这里有两个答案,一是剧本本身给出的逻辑,我们暂且不表。
这第二就是,因为“魔鬼”是发哥啊。
“发哥”这两个字,对整个故事的完整性具有两个重要价值。
一是周润发作为特定时期香港电影行业参与者所背负的时代意义,二是周润发作为演员所具有的独特个人魅力。两者共同将吴复生这个“魔鬼”形象由“假”推向了“真”。
周润发作为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恐怕永远都甩不掉一个标签——“小马哥”。
小马哥拿假钞点烟的情景,在《无双》预告片中进行了还原。
但这不是一次乏味的怀旧和重复,导演在叙事层面利用这些时代记忆向观众开了一个虚实相生的玩笑。
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本来就是“造假”的巅峰。
“小马哥”自称为“神”,这个人物本身就是“假”的。他的背后,是一个个被现实压抑了许久的人心。
小马哥的出生地香港商业经济高度发达,繁荣的背后却是贫富差距悬殊等诸多社会问题,普通民众在夹缝中求生存,电影成为他们唯一可以释放自我的出口。而同一时期的大陆刚刚开放,小马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正好迎合了当时年轻人极度渴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心态。
那时,观众有多少情感需要宣泄,香港电影就有多疯狂。故事是假的,得到的情感却无比真实。小马是假的,观众渴望变成小马的心态却无比真实。
从观众心理上看,也只有小马哥这个“神”才可以演“画家”这个邪恶的“魔鬼”。
另一方面,周润发作为演员,着实是个“造假”天才。他与自己饰演的“画家”吴复生有着高度相似性。
首先,同样的天赋异禀。19岁毕业于TVB演艺班,25岁出演《上海滩》一炮而红,之后沉寂六年,逐渐沦为“票房毒药”,31岁小马哥横空出世,从此封神。
周润发是典型的“天才+努力”型演员。
他不止一次谈到过自己的表演经历,在很年轻的时候,剧本上很多字都看不懂,但是只要告诉他这是个什么故事,人物情绪就自己找上门来。
很多演员也表示,跟发哥对戏,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无法不入戏了。
这是一个天才演员的魅惑人心,是多少旁的演员寤寐求之而不得的 “灵”啊,而他却似乎生下来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样的天赋,差点会让人忘了,他是南丫岛土生土长的香港穷小子,曾是“票房毒药”,曾在好莱坞兜兜转转,曾是和李问一样,想做主角却处处碰壁的年轻人。
其次,他与吴复生一样,具有高度的自洽性。吴复生在电影中的角色是不容置疑的,他是“魔鬼”,对自我人格有着高度信念感。
如果大家去看周润发的访谈节目,你会在这个人身上找到同样的信念感,普通群众和演员这两种身份在他体内切换自如,他在虚实世界里穿梭游刃,却对两个世界抱有同等程度的参与感。
换句话说,电影里他做别人做得真,现实中他也丝毫不会被演员身份困扰,做自己也做得自在而满足。
这是另一种天赋。我们常说,文章憎命达,如果艺术家在真实生活中过于自洽,太容易快乐和自我满足,是会损害艺术创造力的。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而周润发,就是这个例外。
于是,周润发这个真真假假的混合体与假得不能再假的“画家”吴复生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成为本片最大的亮点。
“loser”郭富城:
艺不惊人死不休
在电影中,双男主被设定为 “养成系”CP。
周润发饰演的伪钞集团首领“画家”吴复生为“霸气攻”,为另一男主李问提供了“求职、恋爱、逃生”一条龙服务。
而郭富城饰演的落魄画家李问则是“丧萌受”,在不断抉择中承担了推动剧情发展的最主要动力。
电影大部分情节是由李问口述而呈现出来。在李问自己的视角中,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loser、怂包,一个为生活所迫,唯唯诺诺却良心未泯的小人物。
他是画家,有精湛的工艺手笔,却缺乏一个优秀艺术家应该有的独创能力。
电影开头用不少篇幅去展现他在艺术创作中的困顿与挣扎,以及渴望得到肯定的心态,为人物行为的第一大转折(放弃画画,改做假钞)打下扎实的铺垫。
随后,李问的人物命运开始与吴复生紧密纠缠在一起。从追随、怀疑到反抗,每一个关键点都有足够的心理动机支撑。
可以说李问这个人物,与吴复生恰恰相反,其底色便是“真实”。
如果说吴复生在片中的功能是挑起观众的感官神经,让他们忘掉电影院外面的世界,那么李问的职责就是努力让观众进入李问的世界,想李问之所想,感李问之所感。
因此,郭富城的表演成为决定成败的关键。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导演选角的毒辣眼光。
和周润发/吴复生一样,郭富城/李问同样是一个由内到外,演员与人物全身心投契的组合。
若是对郭富城或新世纪香港电影不了解的人,会在这里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郭天王。若是对他的演艺生涯有所了解,又不得不感慨,在无限接近“loser”这条道路上,他走得有多远。
本来,郭富城的名字与loser根本不可能挂钩。
上个世纪90年代,他做歌手出道,因阳光的形象,强悍的舞技和出色的舞台感染力红遍整个亚洲,顶着“四大天王”之一的名号一路从20世纪火到21世纪。
2000年,唱片行业萧条,他将工作重心转向表演,却恰巧赶上香港电影行业式微。
不得不承认,相比发哥早已成为江湖永远的传说,千禧年后“天王”城城的演艺之路,和李问一样,多少有些尴尬。
早在九十年代,郭富城就出演过影视作品,可除了留下年轻好看的脸之外,毫无建树。40岁那年,他终于凭借《父子》获得人生第一座影帝奖杯,而且一拿就是两年。
这之后,他终于找准自己的定位,就是收起帅气的偶像包袱,去饰演一个个平凡的小人物,无限逼近现实,无限追求真实。
但与发哥相比,这种人戏合一的境界,他多花了数十年的时间去探索。
而在媒体和大众的眼中,郭富城由于得奖的代表电影无法上映等原因,使他们很难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优秀演员的魅力,反倒因为个人生活的新闻而常常遭到奚落。
还好,他遇到了李问,在变“假”为“真”的道路上,同样灵气不足却勤奋有加。
某种意义上,李问讲述了一个人如何寻回自我价值和百思特网尊严的故事,而郭富城用他自己的真实人生实现了这一虚构的故事。
在电影的前一百分钟,李问的气场应该完全被吴复生压制住,但同时又必须显示出其独特性,让人物虽处于弱势却始终抓住观众的心。
郭富城的表演在这一点的分寸上可谓达到极致,而在需要爆发力的几个重要节点,比如点烟烧画,被吴复生拎起来被迫杀人,以及最后悠闲地刮胡子等细节,你会屏住呼吸,眼中只有李问一人。
当然,该片在人物塑造和表演上的成功,绝不仅是上面两位的功劳。
张静初饰演的女主角可能是观众共情度最高的人物,电影最终能给人带来怅然若失之感,她的角色劳苦功高,因为她是全片情感最“真”的人物。
要是能够二刷,你还可以观察到她在有限的戏份中精准夺目的细节表现。
另外,周家仪和王耀庆这对“正义”CP也莫名来电,让人不得不感叹,演员气场能否相投真是一门玄学。
实际上单从电影本身质量来看,进电影院就已经足够赚回票价。
然而如果将主创的真实经历与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进行对照,会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某种人生况味。
这也是电影故事层面在开场和结尾各点一次的主题,或是一声长久地质询:
我们究竟能否做自己生命的主角?究竟怎样,才算是人生的主角?
导演庄文强在电影的结尾丢下一个含混的回答:某种意义百思特网上,李问是绝对的主角。但从另一个角度,他永远都是渺小的旁观者。
庄文强曾在采访中自比李问。实际上,“做假钞”是一种象征,庄文强把自己的多年困惑放进电影里,放到了李问身上。
他直言拍电影就像做假钞,要细致、逼真,才能让观众信服。
而电影开头困扰着李问的问题也困扰着他自己:如果想要做艺术,有手艺,有技巧,却没有足够的天赋,怎么办?
对于很多文艺,乃至各行各业的从业者来说,这都是一个令人备至折磨的问题。庄文强在电影里通过几个鉴赏家之口对李问的原创画作大加戏谑,想必也是一种自我解嘲。
从《无间道》的编剧,到亲自执导《窃听风云》系列,再到今天的《无双》,每一步都有不如意,但每一步也都有小的惊喜。想必,庄文强对这个问题一定有了自己的答案。